隋炀帝与云冈石窟 (张 焯)
 

隋炀帝与云冈石窟

(张焯)

大约是前年,我向赵一德先生借得唐代高僧道宣《广弘明集》,看到书中收录有隋炀帝与其近臣诸葛颍“游方山灵岩寺诗”各一首。读后,既喜且惑。喜的是,两诗历历如画,分明描述的是北魏创建的代京平城武周山之灵岩寺,即今天大同市西郊的云冈石窟;透过朦胧的诗意,可以窥见云冈石窟隋代那段尘封的历史,恰好弥补云冈研究中的空白。惑的是,方山,古今同名,即大同城北五十里北魏冯太后、孝文帝陵寝所在,隋人将方山与灵岩寺混为一谈,不知何故。今年我调入云冈石窟文物研究所工作后,翻阅道宣《续高僧传》,发现隋唐有名刹曰“方山灵岩寺”者,在今山东省长清县境,不禁疑惑更甚。不久前,专程赴山东灵岩寺探访,睹物吟诗,对照史迹,是非昭然。

兹录二诗如下:

《谒方山灵岩寺诗》

梵宫既隐隐,灵岫亦沉沉。平郊送晚日,高峰落远阴。回幡飞曙岭,疏钟响昼林。蝉鸣秋气近,泉吐石溪深。抗迹禅枝地,发念菩提心。

《奉和方山灵岩寺应教》

名山镇江海,梵宇驾风烟。画栱临松盖,凿牖对峰莲。雷出阶基下,云归梁栋前。灵光辨昼夜,轻衣数劫年。一陪香作食,长用福为田。

隋炀帝杨广,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大暴君,刚愎自用,好大喜功,荒淫无度,穷兵黩武,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。但是,他却颇有才气,够得上一个诗文好手。诸葛颍,《隋书》有传,《广弘明集》“颍”作“颕”,丹阳建康人,杨广封晋王时,引为幕僚,即帝位后,升任著作郎,成为炀帝身边的悻臣。大业十一年随驾北巡,死于途中。所撰《銮驾北巡记》等,盛行于初唐。

据《隋书》记载,隋炀帝一生中,除东北征高丽、西北征吐谷浑之外,有过三次北巡。第一次在大业三年,第二次在大业四年,第三次在大业十一年。最后一次北巡,是八月乙丑日由汾阳宫(今山西宁武南)出发,第四天戊辰日接到突厥始毕可汗妻义成公主告变的密报,第八天壬申日车驾驰还雁门(今山西代县),第九天癸酉日被突厥数十万骑围城;解围后,回归洛阳。此次巡视雁北,行色仓皇,诸葛颍病死,不可能有“回幡”游云冈的兴致。第二次北巡,是三月份行幸五原(今内蒙古五原南),“因出塞巡长城”;秋七月,“自榆关而东”;八月,“亲祠恒岳,河北道郡守毕集。”榆关,在今天内蒙古托克托西南隔黄河的岸边;恒岳,即北岳恒山,约在今河北曲阳。杨广此番沿长城东巡,若由内蒙古和林格尔,取道集宁,经河北张家口或坝上,进入河北平原,则不经大同。若走近道,由和林直趋右玉、左云,途经云冈,遂抵大同;还可从和林走丰镇,到大同。然后,顺灵丘古道下太行。后二路线,均有游幸云冈的可能,且正值初秋,与诗文相合。无奈,信史无载。《隋书》明确记载炀帝来大同的是第一次北巡。

《炀帝纪》:公元607年夏四月“丙申,车驾北巡狩。------六月辛巳,猎于连谷。------戊子,次榆林郡。丁酉,启民可汗来朝。------八月壬午,车驾发榆林。乙酉,启民饰庐清道,以候乘舆。帝幸其帐,-------己丑,启民可汗归蕃。癸巳,入楼烦关。壬寅,次太原。------诏营晋阳宫。九月------己巳,至于东都。”连谷,在今陕西神木北;榆林郡,在榆关西北;突厥启民可汗帐,大约在呼和浩特以东一带;楼烦关,在今宁武北、神池东。杨广的归途是由今天的大同经朔州、宁武,到太原。但是,上述行程与时间,在《北狄传》中却被搞乱了。“大业三年四月,炀帝幸榆林,启民及义城公主来朝行宫,前后献马三千匹。------帝亲巡云内,溯金河而东,北幸启民所居。------启民仍扈从入塞,至定襄,诏令归藩。”隋云内,即今大同城,唐改名云中;金河,今内蒙古大黑河;定襄,今和林格尔西北的盛乐古城。但是,炀帝壬午日从榆林出发,四天后的乙酉日到达塞外启民牙帐,中途不可能远绕大同,也与“溯金河而东”的线路不符。查《北史》、《通典》之《突厥传》,“云内”作“云中”,即今托克托。岑仲勉先生《突厥集史》指出:隋人讳“中”也。当然,也有可能是《隋书》的作者知道这次北巡杨广曾游行云内,并赋诗一首,竟将云内与云中混淆为一谈,弄反了行程。事实上,炀帝来大同在返回定襄之后,回程走的是和林格尔、右玉、左云、云冈、大同之路。

大业三年秋八月乙酉日,炀帝幸启民可汗帐,受到了隆重礼待。启民跪伏捧酒上寿,帝大悦,即兴赋诗一首:“鹿塞鸿旗驻,龙庭翠辇回。毡帐望风举,穹庐向日开。呼韩顿颡至,屠耆接踵来。索辫擎羶肉,韦韝献酒杯。何如汉天子,空上单于台。”好一派气壮山河的豪迈!五天后,杨广就是怀着这种千古一帝的得意心情,踏上了北巡的归程。己丑日,行经和林格尔,五天后的癸巳日出马邑城(今朔州市),入楼烦关。期间,大约是辛卯日,行至中途,巡游云冈石窟,驻跸大同。

在那个秋蝉低鸣的下午,皇帝一行停驾云冈峪,在寺僧的导引和侍从的簇拥下,炀帝游览了整个云冈石窟。面对那“穷诸巧丽,龛别异状,骇动人神”(《续高僧传》)的石佛像,他浮想联篇,想到了北魏历代皇帝,从辫发蛮荒到入主中原,从金戈铁马到玉碎宫倾;想到了自己的家世,从元魏平城时代镇守武川边戍的先人,到跟随北周宇文泰南征北战的祖、父;想到了那些俯首恭顺的和尚、工匠和善人,先前是为拓跋家凿窟祈福,现在则默默为老杨家焚香、祈祷。不禁笑从心生。倏尔,竟闪出几许同情的念头。于是,转身向寺僧与随从官员叮咛了一番。而后,起驾回銮。此时,骄阳西斜,陛下满腹诗情跃然而出。

山东省长清县东南的方山,又名玉符山、灵岩山,属泰山北部余脉。方山灵岩寺,初创于东晋竺僧朗(亦号泰山朗),北魏末始有灵岩寺之称。该寺,毁于周武帝灭佛。隋文帝开皇十五年(595年)春正月祭祀泰山之前,曾“旅王符山”(《隋书·文帝纪》)。王符山,盖“玉符山”之讹。《炀帝纪》云:“高祖之祠太山也,领候武大将军。明年,归藩。”晋王杨广当时陪驾前往泰山,大约去过方山灵岩寺。但在他登基后,便再没有类似记载。隋文帝仁寿年间,曾送佛舍利于方山灵岩寺,营造灵塔。今天,在方山山顶处,有积翠证盟龛一所,中央雕主佛一尊,高约5米,左右二菩萨、二弟子、二狮,共七躯雕像。据1999年文物出版社版《灵岩寺》一书考订,开凿于大唐贞观年间。

比较前录隋炀帝、诸葛颍游方山灵岩寺二诗,我们丝毫感觉不到与长清灵岩寺有何相似之处,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同与云冈景物的影子。诸如:炀帝诗“平郊送晚日,高峰落远阴”句中,“平郊”虽与“高峰”相对应,但两个灵岩寺均在山区,理解为“平阔的郊野”不妥,作“平城之郊”解,不仅准确,而且更显匠心高妙。“回幡飞曙岭”,既表露出诗人春风得意、踌躇满志的心情,也与塞外归来的史实相吻合。“泉吐石溪深”,莫不是指云冈第2窟的“石窟寒泉”胜景。“抗迹禅枝地,发念菩提心”,出语与史实最为贴切。《隋书·韩擒虎传附弟洪传》:“时突厥屡为边患,朝廷以洪骁勇,检校朔州总管事。寻拜代州总管。仁寿元年,突厥达头可汗犯塞,洪率蔚州刺史刘隆、大将军李药王拒之。遇虏于恒安,众寡不敌,洪四面搏战,身被重创,将士沮气。虏悉众围之,矢下如雨。洪伪与虏和,围少解。洪率所领溃围而出,死者大半,杀虏亦倍。洪及药王除名为民,隆竟坐死。炀帝北巡,至恒安,见白骨被野,以问侍臣。侍臣曰:‘往者韩洪与虏战处也。’帝悯然伤之,收葬骸骨,命五郡沙门为设佛供,拜洪陇西太守。”恒安,隋马邑郡云内县恒安镇,即今大同城。

再看诸葛颍诗,所指同样明确。当年的洞窟前多有石雕或木楼的屋檐斗栱,施有彩绘,现在留存的各窟明窗上部雕出深纹莲花,特别是第9窟、第10窟石雕明窗遥望南山,上对前室顶部众多莲花浮雕,下临窟前地面八朵石刻巨莲(日本侵华期间及1993年窟前考古发掘发现),“画栱临松盖,凿牖对峰莲”,无疑是云冈石窟的真实写照。“雷出阶基下,云归梁栋前”,正是后代“云冈”得名所凭依的原意,岂不令人拍案叫绝。“灵光辨昼夜,轻衣数劫年”,指的是云冈大佛的庄严法相,昼夜异趣,妙不可言;单衣裸露,却度过若干严冬,躲过了北魏六镇之乱、柔然突厥南侵、周武帝灭佛等几多劫难。对此,唐初高僧法琳《辩正论》也有相同说法:“庄严弘观,今见存焉。虽屡遭法灭,斯龛不坏。”这些明确的诗意,长清灵岩是没有对应物和意境的。也许因为如此,所以《灵岩寺》一书将炀帝诗收入“佚文”,而将《广弘明集》中紧随其后的诸葛颍诗弃之不录。

游方山灵岩寺二诗,描述的是云冈石窟,证据确凿。那么,何以冠名为“方山灵岩寺”?我的推测是:云冈石窟,在北魏时虽有灵岩寺之号,而《魏书》多称“武周山石窟寺”,《高祖纪》又有“行幸方山石窟寺”的记载,“方山”与“石窟寺”之间,连中华书局本都没加顿号,古书中则更无标点,容易被误解为一地。武周,即武州,汉魏旧县,今名左云;武周山,自古闻名,是一个较大的地理概念,《续高僧传》讲武周山谷石窟“栉比相连三十余里”。从北魏末到北周,大同地区几乎荒无人烟,隋人很可能犯了想当然的错误。

从二诗中看,隋朝的武周山灵岩寺石窟基本保持着北魏时的原貌,只是显得沉寂、苍凉了许多,这应该与坐落边陲有关。然而,炀帝游幸云冈后,石窟寺一定为七年前在大同城外战死的将士举行过大型佛供祭奠,沙门佛事一度再次兴盛。所以,《续高僧传·释智满传》留下这样的记载:唐高祖李渊“武德五年,玁狁孔炽,戎车载饰,以马邑沙门雄情果敢,烽耀屡举,罔弗因之;太原地接武乡,兵戎是习,乃敕选二千余僧,充兵两府。”两府,指马邑郡与太原郡;雄情果敢、协助官军抗击突厥的马邑沙门,自然少不得云冈僧众。据《广弘明集·道宣统略齐文宣净行法门》记载,“朔州恒安石窟经像”,曾被隋唐王朝公布为“敬重正法门”。其寺院僧侣众多,也在情理之中。这便使我们联想起云冈未完工的第3窟,窟内仅有一佛二菩萨,佛作说法态;20世纪30年代,梁思成先生考察云冈后,认为是隋代作品,日本学者亦持同样见解。莫非第3窟佛像系隋炀帝所嘱、为死难将士祈求冥福而开凿?当然,这仅仅属于我个人臆测,只是着眼于当时社会背景的可能性而言。不过,可以肯定地说,大概在佞佛的有隋两代皇帝手里,曾对云冈石窟进行过必要的保护或修缮。云冈石窟相对完整地保存至今,隋炀帝功不可没。

(原载于2002年12月27日《中国文物报》,这里有所改动。)

 

 
 
    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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